「阿嬤不識字 但是有一張情批寫乎伊經過幾十年不曾拆開 她講寫字不如相思」
那年 陰曆六月二十日
「要走作伙走……。」月台上,南台灣的日頭正豔。她的目光有些絕望卻炙熱逼人,雪白無瑕的肌膚自無袖旗袍中傾瀉了出來,流淌在他的腰間後背,濡濕了他的西裝、濡濕了她小小白皙的臉。那天,他捧起她的臉,第一次吻了她,嘗到她溫熱柔軟的唇邊又鹹又甜滑落面龐的淚水。
他轉頭,鬆手,不帶走一片雲彩。
她記憶中的那天,月台邊人潮擁擠,煤氣、菸草、廉價香水、汗水……,空氣黏膩中充斥陣陣惱人的奇異氣味,像是一紙由業餘攝影師拍攝的泛黃而微微散發霉臭的舊相片,聚焦不在男女主角上頭。
那年 陰曆六月三十日
他抵達旅途的終點,寄了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的情書,但同時明白要一紙信箋承載愛情的悸動、相思與愧疚,實在太沉重。
郵務士撳了門鈴,打碎滿屋子凝結的令人窒息的沉默,她匆匆汲上了鞋、抄起收在五斗櫃中的印章,應了門,在表格上重重的壓下了一個鮮血般紅色的印子。無意間望了一眼從郵務士手中接過的信箋,她不識字,卻偏偏認得他的名字,抵抗不住信裡緘上的沉重── 信,跌落。
她向有些訝然的郵務士無所謂的笑了笑,吃力的抑制有些發顫的手將信箋拾起,從此,與印章一同埋進她的五斗櫃抽屜中,沒有人見過她願意再去收信,更沒有人看過她託付人代寫任何信件。
她說,寫字不如相思。
「阿嬤不識字 但是伊識真多的代誌伊講閃電是天的鎖匙 鎖匙打開有雨水」
去年 陽曆六月二十日
這幾日雷聲隆隆、陰雨連綿,室內悶熱黏膩,我打起一把素色的大傘留連於街頭,悠然觀看人們匆匆奔向屋簷下避雨。大道上遇見了同樣百般無聊的你,無可救藥的陷入熱戀,如同白素貞在連綿細雨中,在十里芰荷飄香的西湖斷橋上遇見許仙,卻都不是什麼浪漫的邂逅。
去年 陽曆十二月二十四日
我偎在你懷裡,貪婪的汲取你的體溫(以及你身上淡淡透出的牛奶肥皂甜香),你談起那場下在六月裡的雨,取笑著害怕閃電與雷聲的我,卻偏要在雷聲大作的街道上漫步的矛盾。
詫異地發現自己第一次沒有留神聽你的笑語晏晏,只是心不在焉想起已經年邁的她,曾經在一場下著大雨的夜裡,緊摟著我安撫的說「閃電是天的鎖匙,鎖匙轉開,雨水便往人間降落」,身上花布衫的皺摺像一抹抹皺著鼻子的溫柔微笑,磨蹭得我的臉龐有些發癢,卻令人安心,那夜,在樟腦丸氣味圍繞的氛圍中,我睡的很香甜。
幾天後,我忙於整理琉璃檯上的食材,倒入熱鍋中快炒。隔著嘈雜大作的炒菜聲響,邊拭去額上汗水,邊大聲對你講述這件兒時的記憶。從鍋鏟倒影的反射,我側眼瞥見你只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。滾熱的油花濺起,燙傷了我的右手,像幾根細針輕輕在上頭扎著,有些刺痛。
這年 陽曆一月一日
凌晨時分,朋友們都成雙成對去跨年現場湊熱鬧了。我將桌上疊的滿滿的文件及檔案理了理── 工作終於完成一段落,如釋重負的伸了個懶腰,探向冰箱取出一罐冰啤酒,「啵!」清脆的開瓶聲在三坪大的客廳迴盪。就著暖爐我一口口仰首灌著啤酒,隨手開啟電視,五月天正唱到熱情之處,臺下黑壓壓一片成千上萬顆頭顱竄動著,我心裡有些寂寥的發慌。
回房打開筆電,收到在國外洽公的你寄發的賀年電子郵件,信裡頭你娓娓談到雷電的形成原因,你寫道,這才是科學證得的真理,如同你對我的愛,亙古不變。
寂寞能使人發狂,也能使人異常冷靜。我忽然想起她總掛在嘴上的那句「寫字不如相思」── 你從未在口頭上說過愛我。緊握著冰啤酒,我的指節有些泛白發冷,酒汁流淌而過的喉頭苦澀而辛辣,原該有的小麥香甜竟一絲也嚐不出來。
那天起,我養成了天天要你親口說上一句「我愛你」的習慣,你總是彆扭的迴避著。我能明白你臉上漸趨顯示的不耐,連自己都覺得這種行為十分幼稚好笑,卻像嗑藥成癮的患者,早已病入膏肓、不能自已。
「我愛的伊 欲來離開 伊講孤單尚適合伊無留半字 就斷了過去 不甘心付出 為伊哮歸暝」
這年 陽曆二月十四日
你說,孤單未嘗不是好的,面容帶著明顯的疲倦。少了你的擁抱,雪白床褥上更顯得月光清冷。床頭燈暈黃而無力的亮上整晚,試圖了解你所謂的「孤獨哲學」,床頭櫃上蔣勳的《孤獨六講》徒勞無功,攤開的頁面上點點淚跡斑駁。
情人節那天你離開了,不留隻字片語。
「我愛的伊 欲來離開 伊講孤單尚適合伊山盟海誓 也失去意義 情批攏無字 癡心變青眠」
這年 陽曆二月二十日
「我對妳的愛,亙古不變……」,電子郵件靜靜地躺在電腦的虛擬空間裡。按下delete鍵,向你虛擬的承諾輕輕說聲再見。
慵懶的躺在沙發上晾乾淚水,任憑眼皮上的疲倦緩緩沉澱,我忽然想念起下雨夜裡她的懷抱。任性的向公司請了一週的假期,出乎意料之外,平日總愛刁難的上司這次倒同意的頗為爽快,面上還帶著些許憐憫的神情,難道他知道些什麼?猛力搖頭趕出思緒,我不願再深思下去。
隨便收拾幾樣行李,不惜砸下重金,搭乘高鐵以最迅速的方式啟程南下,倉促得有若出逃。
南台灣太陽的溫度暖烘烘的,像一只冒著水氣的熨斗,熨平這些日子以來情緒上的起起伏伏。月台畔,她佝僂的身影和皺紋滿佈卻笑得燦爛的臉龐,似乎早已等候多時,我趕緊趨前挽著她的手。她笑稱時代進步,月台比她記憶中的那個年代要清潔許多,驀然回首,身旁站著的赫然竟是那年穿著旗袍、依舊年輕的她,我不禁震驚的有些發傻。
出發前她在電話那端與我的對答,化成一首斷斷續續的歌曲在耳畔響起,句句清晰地敲進我的心弦:
我甲阿嬤問 阿嬤的情批是寫啥咪
伊講情人欲愛無勇氣 才來用字騙情意……